張志軍終於離開台灣,結束了四天的喧囂。短短的四天,對許多人而言,卻是如此地難熬。
我還清楚地記得,當黑島青參與烏來封路的一行八人,從保三總隊被反銬押送到台北地檢署,然後押入收押房時,人生第一次被逮捕、上銬以及進押房的K沮喪地問我,「我們到底作了什麼事,要被這樣對待?」,當下我沒多說什麼,只是打了個哈哈,畢竟那樣的氣氛也不好說什麼嚴肅的話語。然而我心中是很沈重的,因為我也正思考著同樣的問題。當我看到政府擺出大陣仗對付我們這些其實身體孱弱的大學生、研究生,似乎深怕我們隨時會暴動傷人時,我真的很疑惑:為什麼我們會落到如此境地?
我們做了什麼,我們自己當然清楚:用鐵鍊自縛肉身,橫封烏來山路,阻攔張志軍車隊,觸犯「公共危險罪」與「強制罪」,這都是法律可客觀認定的「事實」。然而,在這些顯然違法的「客觀行為」之外與之後(beside and beyond),我們到底做了什麼?我們到底為什麼必須這麼做?當一個國家中,許多長期受國家與社會大量資源挹注的所謂「高知識份子」選擇用「觸法」的行為集體表達不服從時,這個政府與社會勢必存在著很大的問題。
「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事,要被這樣對待?」
再一次強調,我們做了什麼,我們自己真的清楚,我們不過是選擇貫徹我們身為「知識份子」在台灣社會當中應該承擔的責任,以及將我們在學習過程當中所獲得的知識與信念付諸實踐。中國的國台辦主任張志軍來台,絕非單純的親善大使行程,其背後的政治與經濟意圖相當明顯,緊抓台灣政府在經濟上對中國逐漸加劇的依賴,一點一滴地將其轉換為政治談判的籌碼,透過不對等政治與經濟談判的過程,侵蝕與消泯台灣的政治與經濟主體性,最終達成兩岸政治、經濟與文化上的趨同、維穩,這是顯而意見的。作為佔據資源、位置與話語權已對上述現象進行批判的知識份子,如果沉默不發聲,那無疑是對自身與社會的背叛。我們不可能坐視不管。
鐵鍊、麻繩捆綁自身,封鎖進出烏來唯一的交通要道,很多人會覺得這並非是一種「好的」抗爭手段。在行動當下,我們也確實聽到許多用路人憤怒地說,「我們支持你們,可是你們不能這樣影響我們的生活」。我承認,與所有的政府漠視、警察暴力對待與司法追訴相比,這些來自人民與聲援群眾的質疑與批評,永遠是社會運動中最無法承受之重。然而,在當下我們只能不斷地說,「很抱歉,耽誤各位半小時的權益,我們希望阻止的是台灣無可挽回地被中國吞併」。這當中的連結,乍看之下可能相當跳躍,可能難以取信於人,然而我們認為這正是社會運動、公民不服從的核心精神所在,「社會運動絕對是會讓人不舒服的」,我在各個場合都如此強調,社會運動就是透過干擾、阻礙(disturb)日常生活運作邏輯與節奏的方式,引起大眾對於特定議題的重視,所以它必然會造成「不適(disturbance)」。藉由短暫地使社會失序,社會運動希望指出的正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所謂「社會秩序」背後,其實隱含著特定的差異與不平等;透過造成社會暫時失序與大眾的暫時不適,讓人們意識到那些社會既存的但卻被忽略的人群與其「不適」。
在封路行動的現場,最難熬的是當警察尚未開始驅離,而居民與用路人的憤怒卻已經集結、沸騰的時刻。甚至有機車騎士直接衝撞已綁住八個人的鐵鍊與麻繩意圖硬闖,在那個當下,所有肉體的疼痛都比不上心理的煎熬,那種「即使是自己聲稱要捍衛的同胞也不理解自己」的煎熬。後來我才知道,當我們前面咬著牙緊握身上的鐵鍊時,J在我們身後向居民、用路人下跪,沈痛地表達我們的訴求。我真的相當心痛,到底是什麼原因,使得我們必須用如此撕裂的方式來傳達一些其實相當簡潔、易懂的價值?
有人會說,為什麼一定要用封路的手段,為什麼不用和平示威,為什麼不用更理性的方式?首先,我不認為社會運動、公民不服從的手段只能定於一尊,更不必然要「合法」。我還記得去年818拆政府時拿到公民不服從的小手冊,裡面陳列了上百種抗爭方式,而且幾乎全部都是違反法律的。公民不服從就其定義而言,「違反法律」時常是與這個概念綁在一起的。只要行動者勇於面對事後的法律追訴,無論是認罪或是認罪不認錯,都是公民不服從的行使。另外,之所以採取「封路」的方式,就是希望在「和平非暴力」的基礎上,阻攔張志軍的車隊行進並表達訴求,而「封路」此行動合於策略推演、行動邏輯,甚至是實質癱瘓其行程最可行的方案,因此並無「非理性」之說。在此方案中,暫時阻礙居民與用路人的通行權益,是必存的風險(雖然事前我們預測警方在張志軍上山時會有交通管制,因此或許我們只需要面對張志軍車隊,而最後並無交通管制),行動者事前也都清楚這一點,並且準備好也願意負起相對應的責任,我認為這也沒有偏離公民不服從的精神。
最後,我想要跟黑島青的夥伴說聲「辛苦了,大家真的辛苦了」,這次「ㄓㄓㄐ,抓竹雞」行動,許多黑島青的成員是初次面對如此高張力、高衝突的場面,有許多人先前除了手機或身份證遺失、或是車子被砸等事件之外,不曾進入派出所,更別提被上銬逮捕,送入押房。然而無論是事前的討論,當下的行動,或是事後面對警方與司法的對待,所有人都從容不迫,各就其職,我真的相當敬佩所有人。
期待在這一仗之後,我們的心智與能量能得到淬鍊,以迎接未來更加艱鉅的挑戰。
照片:行動前一夜前往行動點之場勘
2014年7月1日 星期二
不要為了不完美的世界,放棄自己的信仰 轉自臉書 瞿欣怡
不要為了不完美的世界,放棄自己的信仰 轉自臉書 瞿欣怡
今天終於下定決心,把三月以來混亂的書房整理好。在堆得像山一樣的紙堆中,突然發現這幾張紙。這是三月佔領立院時的筆記。哪陣子在獨立評論寫的文章,都是靠這樣的小筆記寫出來的。包括那篇四、五十萬人點閱的文章,也是這樣窩在立院的角落,一個字一個字寫的。
其實,本來真的不打算進立法院。那不是我跑的線,我也不是學運的高度參與者。但是319那天晚上,真的氣不過,看到中山南路上飛車族來嚇人,看到媒體上一直不斷抹黑學生,我才氣沖沖在議場外高高舉起我的媒體證,翻牆而過地爬上很長的梯子,再爬窗進入議場。
那時候我根本搞不清楚裡面的情勢,沒人搞得清楚,一切都還在混亂中,進去的媒體也少,多半是本來就跑立院、學運的。我翻牆而進時,跑立院的學長在議場看到我還很驚訝地問:「你怎麼進來的?」開玩笑的吧,如果連這裡都進不來,我不是白混了?
但是,我的筆在翻牆的時候掉了,筆記本忘在家中沒帶。這下真的是開玩笑了。我只好硬著頭皮到物資組要了幾張紙,一支筆。一整晚,我就這樣默默地待在角落寫筆記。我不打算採訪,我只想觀察,那時候訊息太混亂,我想好好地把立院第二晚記錄下來。真的準備不夠,連煙也沒了。還好遇到南藝大的卓軍,要了幾根煙。
第一晚進議場,出來時天色大亮,我想起學生們說的話,忍不住在計程車上痛哭。接下來幾天,大家情緒還是很高昂。420那晚,下著大雨,我本來還是沒打算進去,身體很累,需要休息,碰到ipa妹妹,我還跟她說:「不不不,我會乖乖回家。」話才說完,我又翻牆進去了。嘖嘖。
然後依舊沒有電腦沒有筆沒有筆記本,我真的是一個常常忘記帶筆跟筆記本的很糟糕的人,從小就是這樣,當了文案或者記者,這個壞習慣還是改不掉。於是又硬著頭皮要了幾張紙一隻筆,窩在角落寫筆記。
那天不知道為什麼,我在紙上寫的第一句話是:「不要為了不完美的世界,放棄自己的信仰」。
聽說,那晚會清場,氣氛很肅殺。我坐在角落,看著一個全新的世代,心裡滿滿都是驚喜。大學生穿著「台灣的內地是南投」的黑T恤,理直氣壯。讓我開始更深一步思考台獨,與面對台獨的態度。深夜,三三兩兩的學生在閒聊,他們談論的話題是土地徵收、老人福利、未來系所的選擇。我沒有打擾任何人,光是聽他們說話,就夠震撼了。
接下來的日子,越來越多媒體進入議場,那裡彷彿變成另一種喧鬧嘉年華,我就撤了。我今天看著這幾張筆記,突然想通,為什麼撤退那晚,我沿著青島東走回濟南路時會不停哭泣。因為台上的學生說了這麼一句話:我們已經是更勇敢的人。
「我們已經是更勇敢的人。」我一邊想著這句話,一邊流淚走路。我在路邊的花壇裡撿到一朵太陽花,於是拿著花到處晃。那一晚說是出關播種,但是大家都沒有把握。未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?
但兩個月後回來驗證,經過這一場洗禮,大家都真的更勇敢了。連我這個老人都被激勵了。以往,我不太跟人討論政治立場,我自己的台獨思想也還沒有論述完成。但是在佔領運動後,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。
昨天去新北市演講,說是要講觀光、網路溝通,但我忍不住在PPT的最後,放了一段話:
如果有一天,
政府讓我相信,
他們愛人民勝過愛財團、
愛土地勝過開發圖利,
他們比人民更在乎程序正義,
比人民更在乎民主,
到了那一天,
我就不用上街頭了。
這段話是0427左右寫的,林義雄還在絕食,已經持續抗議一個多月,好疲倦,我一直在反省為什麼要上街頭,於是寫下一大段心情,這是最後一段話。我記得在0428的清晨宣講台上,方仰寧大玩沖沖樂之前,我在街頭對群眾短講時,也講了這段話。
昨天,我卻對著新北市的公務員,說了一樣的話。我深信,不是所有的公務員都是壞的,他們之中一定有很多人渴望把事情做好。
「不要為了不完美的世界,放棄自己的信仰。」0420在議場內寫的筆記,後來沒有被我放到評論裡,卻在0630得到新的驗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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